●文学上的初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
第五是涂脂抹粉,虚假风度。技艺是一种表示而不是一种虚假。表示的幻想是文情并茂,“充分而有光辉”,虽经苦心砥砺,倒是天衣无缝,天然熨贴,不现勉强作为陈迹。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像一个大年夜家闺秀,惹人注目而却不招邀人注目,举止大年夜方之中如有她的┞逢静幽闲,有她的崇高的身份。艺术和人一样,有它的品德,我们常说某种艺术品高,某种艺术品低,品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见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立场。品高的是诚于中,形于外,表里如一的高华完美。品低的是内不充分而外求光辉,居心虚假,像小家娼妇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眉挑目送的样子。技艺的虚假有各种方法。最广泛的是虚假词华,只顾堆砌漂亮的字眼,显得花枝飘扬,残暴能干,不管它对于思惟情感是否有绝对的须要。早年骈俪文犯这缺点的最多,如今新进作家也有时不免。其次是虚假学识。技艺作者不克不及没有学识,然则他的学识须如盐消融在水里,尝得出味,指不出外形。有时饱学的作者无心中在作品中流露学识,我们尚不免有“学问汩没鸹”之感,至于有意要虚假学识,如暴发户对人夸数家珍,在平常人如斯已足见趣味低劣,在技艺作品中如斯更不免令人作呕了。以前中国文人犯这病的最多,在诗顶用僻典,谈哲理,写古字,都是最明显的例。新文学作家常爱把本身知道比较清跋扈的材料不分皂白地尽情宣露,不管它是否对于表示情调、描述人物或是点明故事为绝对必须,写农村就把农村所有的器械都摆进去,写宦海也就把宦海合有的奇形怪状都摆进去,有如杂货店,乱七八糟的货色乱堆在一路,没有一点整一性,连比较有名的作品如赛珍珠的《大年夜地》,吴趼人的《二十年来目睹之怪近况》之类灾不免此病,这也照样虚假学识。第三是虚假才干。技艺作者固不克不及没有才干,然则逞才负气,居心夸耀,仍是趣味低劣。像英国哲学家休谟和法国诗工资尔兰所几回再三指导的,文学不该只有“雄辩”(eloquence),并且带不得雄辩的色彩。“雄辩”是以口舌争胜,措辞的人要显出他聪慧,要博得群众的爱慕,要讲究话的“效不雅”,要拿出一副可以镇压人说服人的本领给人看,免不掉落很多装模作样,愈显得出才干愈易成功。然则这种肤浅的夸耀对于文学作品倒是大年夜污点。一般文学作者愈有才干,也就愈难避免夸耀雄辩的缺点。早年文人夸口下笔万言,倚马可待,文成一字不易,做诗押险韵,和韵的诗一做就是几十首,用堂皇铿锵的字面,戏剧式神情的语调,浩浩大荡,一泻直下,乍听似可喜,细玩无余味,这些都是虚假才干,用雄辩术于文学。爱好这一类的作品在趣味上仍不很高。
一般评论辩论文学的人大年夜半侧重好的文学作品,不很留意坏的文学作品,所以导引正路的话说得多,指导掉路的话说得少。刘彦和在《文心雕龙》里有一篇《指瑕》,只谈到用字不当一点。章拭魅斋在《文史通义》里有一篇《古文十弊》,只专就古文立论,并且连古文的弊病也未能说得深中关键,例如讥刺到“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或人之柩”之类好袭头衔的缺点,不免难免近于零碎。嗣后模仿《古文十弊》的文┞仿有张鸿来的《今文十弊》(见《北平师大年夜月刊》第十三期)和林语堂的《今文八弊》(见《人世世》第二十七期),也都偏大年夜文字体裁和文人习惯方面着眼,没有指出文学本身上的最大年夜缺点。我认为文学本身上的最大年夜缺点是初级趣味。所谓“初级趣味”就是当爱好的器械不会爱好,欠妥爱好的器械偏特别爱好。前人有“嗜痂成癖”的故事,就饮食说,爱吃疮疤是一种初级趣味。在文学上,无论是创作或观赏,类似“嗜痂成癖”的缺点很多。很多人自认为在创作文学,或观赏文学,其实他们所做的勾当与文学毫不相干。文学的创作和观赏都要靠极锐敏的美丑辨别力,没有这种辨别力就会有初级趣味,把坏的算作好的。这是一个极严重的缺点。
在这两篇文┞仿里我想把文学上的初级趣味分为十项来说。弊尝尝不必定只有十种,我不过仿章拭魅斋《古文十弊》的先例,略举其成数罢了,其余的不难类推。我把我所举的十种初级趣味略加分析,发明个中有五种是偏于作品内容的,别的五种是偏于作者立场的。
●文学上的初级趣味(下):关于作者立场
其次是色情的描述。文学的功用本来在表示人生,男女的爱情在人生中占极重要的地位,文学作品常用爱情的“母题”,本也无足深怪;一般读者爱好含有爱情“母题”的文学作品更无足深怪。不过我们必须明白一点重要的事理。爱情在技艺中只是一种题材,像其它题材一样,本身只像生铜顽石,要过镕炼砥砺,获得艺术情势,才能成为艺术作品。所以技艺所表示的爱情和实际人生的爱情有一个重要的分别,就是一个获得艺术的表示,一个没有获得艺术的表示。西厢记里“软玉温喷鼻抱满怀,春至人世花弄色,露滴牡丹开”几句所指的是男女交媾。通俗男女交媾是一回事;这几句词不只是这么一回事,它在极淫猥的实际世界之上造成另一个好梦的意象世界。我们把几句词算作文观赏时,我们惊赞如许极平常的事实表示得如许好梦。如不雅我们所观赏的只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实,那么,我们大年夜可以在实际人生中到处找出这种观赏对象,不必求之于技艺。这个简单的解释可以使我们明白一般技艺观赏的事理。我们在技艺作品中所当请求的是美感,是心神专注于技艺所创造的意象世界,是对于表示完美的惊赞;而不是实际人生中某一种间谍作感,如掉恋、爱情知足、穷愁潦倒、恐怖、悲哀、焦炙之类。天然,掉恋的人读表示掉恋情感的作品,特别认为高兴淋漓。这是人之“常情”却不是“美感”。技艺的特质不在解救实际人生中自有解救的心理上或心理上的饥渴,它不该以刺激性欲或知足性欲为目标,我们也就不该在技艺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或知足。然则事实上不幸得很,有很多号称技艺创作者专在逢迎仁攀类要知足实际饥渴一个弱点,尽量在作品中刺激性欲,知足性欲;也有很多号称技艺观赏者在实际人生中的欲望不克不及兑现,尽量在文学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和知足。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风行,就因为这个缘故。这种初级趣味的表示在“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中最为广泛。
第三是内幕的描述。拿最风行的小说来分析,除掉履┞缝探故事与色情故事以外,最常用的材料是社会内幕。早年上海各报章所常披露的《内幕大年夜不雅》之类的小说(较好的例有《宦海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近况》)颇风行一时,一般人爱看这些作品,如同他们打开报纸先看离婚案、暗害案、欺骗案之类消息一样,所贪求的就是那一点强烈的刺激,西方人所说的Sensation。本来社会确有它的阴郁方面,文学要真实地表示人生,并没有把世界衬着得比实际更好的须要。如不雅技艺作品中可悲的比可喜的情境较多,独一的来由就是实际袈洵来如斯,文学只是反竽暌钩实际。所以描述内幕本身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欧洲文学向推悲剧首屈一指,近代比较巨大年夜的小说也大年夜半带有悲剧性;这两类文学所写的也还可以说都是内幕,离不掉落残杀、欺骗、无天理良心之类的事宜。不过悲剧和悲刻性的小说所以崇高,并不在描述内幕,而在达到艺术上一种极难的成就,于最困逆的情讲价进出性的庄严,于最阴郁的方面反竽暌钩出世相的绚丽。它们令我们对于人生朝深一层看,也朝高一层看。我们不只不感触感染实际悲凉情境所应引起的颓废竽暌闺苦闷,并且反能感发兴趣,对人生起一种虔诚。大年夜悲剧和悲剧性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出艺术点染的功用。大年夜约情节愈惨酷恐怖,艺术点染的须要也就愈大年夜,成功也就愈难。所以把内幕化为艺结束不是一件易事。如不雅只有内幕而没艺术,它所赖以打动读者就是上文所说的那一点强烈的刺激。我们在作品中爱看残暴、欺骗、卑污的事迹,如同在实际人生中爱看这些事迹一样,所谓“冷眼旁不雅”,为的是知足残暴的劣根性。法场上要处逝世罪人,不是常有很多人抢着去看么?分开艺术而观赏内幕,心理和那是一样的,这无疑地照样一种初级趣味。
本篇先说关于内容方面的初级趣味。本来文学之所认为文学,在内容与情势构成弗成分拆的调和的有机整体。如不雅有人专大年夜内容着眼或专大年夜情势着眼去研究文学作品,他对于文学就不免是外行。比如说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移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亲。”一首短诗,如不雅把内容和情势拆开来说,那女人攀问同亲一段情节(内容)算得什么?那二十字所分列的五绝体(情势)又算得什么?哪一个船船埠膳绫腔有攀问同亲的男女?哪一村校究不会扯谈五言四句?然而《长干行》是世人公认最好的诗,它就好在把极平常的情节用极平常的说话表示成为一种活泼的画境,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见其情。这是一个短例,一切文学作品都可以作如是不雅。然则一般人往往不明白这个浅近的事理,碰到文学作品,不追问表示是否完美,而专去问内容。他们所爱好的内容最广泛的是下列五种:
第四长短花雪月的滥调。古代技艺很少有流连风景的陈迹,天然平日只是人物生活的背景,画家和文人很少为天然而描述天然。崇拜天然的风气在欧洲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起来今后才风行。在中国它起来较早,大年夜东晋起它就很占权势,所谓“老庄告退而山川方滋”,陶谢的诗是这种新风气之下最残暴的产品。大年夜艺术境定义,留意到天然风景的本身,确是一种重要的开辟。仁攀类发展在天然里,天然由仇敌而变成契友,彼此间互相的关系日渐密切。人的思惟情感和天然的动静消息常交感共鸣。天然界事物常可成为人的心坎晃荡象征。是以技艺中乃有“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融合”各种胜境。这是技艺上一种很重要的演进,谁都不否定。然则因为天然在大年夜艺术家和大年夜诗人的手里曾经放过奇葩异彩,因为它本身又可以给劳苦困乏者以高兴的消遣和安眠,一般人对于它与艺术的关系便产生一种误会,认为风花雪月花鸟山川之类事物是美的,技艺用它们做材料,也就因而是美的。这是误会,因为它假定艺术的美丑取决于题材的美丑。有些作家信赖要写成巨大年夜的作品,必选择巨大年夜的题材如豪杰事迹之类,和信赖作品里有风花雪月花鸟山川等等就可以美,是犯了同样的缺点。他们不明白“连篇累牍尽是月露风云”,个中有很多实袈溱是空洞腐滥,不表示任何情感,也不克不及引起任何情感。早年号称精细的骚人诗人常犯这缺点,如今新文学家有时也“雅到俗弗成耐”。很多关于天然描述都没有情感上的绝对须要,只是相习成风,人家盲目地嗣魅这才美,本身也就跟着信赖这真是美。这种心理习惯,就是心理学家所谓“套板反竽暌功”(stock response),是一切初级趣味的病根。
总不雅上述五种弊病,合营的病根在分开艺术而单讲内容。分开艺术,内容本身就可以使我们爱好或厌恶,那天然也是常有的事,但那并不是艺术不雅点上的好恶;我们要爱它恶它,并不必定要在艺术作品中去找它。很多巨大年夜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平常,很多美丽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丑恶。艺术之为艺术,并不在所用的材料如何,而在取临盆的天然在情感与想像的炉火里镕炼一番,再砥砺成为一种超天然的意象世界。一种内容既经由艺术的表示,就根本变成别的一回事,我们就应把它算作内容情势弗成分的有机体对待。我们鉴赏的对象不是未经艺术点化以前临盆的内容(如侦察故事、爱情故事、内幕、天然风景、抽象的事理之类),而是艺术点化今后的作品。艺术点化的成功或掉败就是美丑好恶所应有的独一的标准。分开这标准而对于艺术作品判美丑,起好恶,那就是初级趣味。
技艺的功用在表示作者的堑敉想,传达于读者,使读者由领会而冲动。就作者说,他有两重天然的急切须要。第一是表示。堑敉想是活力,天然须要宣泄,宣泄才通顺高兴,不宣泄即抑郁苦闷。所以技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个作家如不雅无绝对的须要,他最好是守沉默;得已而不已,勉强找话来说,他的念头就不纯粹,泉源就不充分,立场就不诚恳,作品也就不会有很大年夜的艺术价值。其次是传达的须要。人是社会动物,须要同情,本身愈器重的精力价值愈热烈地欲望有人能分享。一个作者肯以深心的秘蕴交付给读者,就显得他对读者有极深的同情,同时也须要读者的同情答谢。所以他的立场必须是诚恳的,严逝世而又亲切的。如不雅一个作家在心坎上并无这种同情,只是要向读者博取一点版税或是虚声,为达到这种不很光亮的目标,就不吝择不很光亮的手段,逢迎读者,欺骗读者,那也就决说不上技艺。在事实上,技艺成为一种职业今后,这两种缺点,这表示与传达两种急切须要的缺乏,都很广泛。作者对本身不忠诚,对读者不忠诚,如何能对艺术忠诚呢?这是作者立场上的根本缺点,很多初级趣味的表示都大年夜此起。
第一是侦察故事。人生来就有好奇心,一切常识的寻求,学问的讨探以及生活经验的测验测验都由这一点好奇心出发。故事的来源也在仁攀类的好奇心。小孩略懂人事,便爱听故事,故事愈穿插得瑰异奇妙,也就愈易产生乐趣。穿插得最瑰异奇妙的莫过于侦察故事。看这种故事有如猜灯谜,先有一个艰苦的疑团,产生疑团的情境已若干埋伏着可以解释疑团的线索,若隐若现,忽起忽没,旧线索牵引新线索,三弯九转,最后终于转到谜底。在搜寻线索时,“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种乐趣;在深究到内幕时,“一旦豁然贯通”,更是一种乐趣。贪求这种乐趣本是情面之常,并且文学作品也常顾到要供给这种乐趣,在故事构造上做工夫。小说和戏剧所常讲究的“悬揣与突惊”(suspense and surprise)就是侦察故事所赖以惹人入胜的两种技能。所以爱好侦察故事本身并不是一种坏事,在文学作品中爱好侦察故事的成分也不是一种坏事。然则我们要明白,单靠平常侦察故事的一点瑰异奇妙的穿插毫不克不及成为文学作品,并且文学作品中有这种穿插的,它的精华也毫不在此。文学作品之成为文学作品,在能写出具体的境界,活泼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只要能知足理智,尤其冲要动心灵。这恰是侦察故事所缺乏的,看最有名的《福尔摩斯侦察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们有如解数学难题和猜灯谜,所以打动的昵囗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缺点就在把这一类故事不只算作文学作品,并且算作最好的文学作品,废寝忘食棘手不释卷,认为个中滋味无穷。他们并且拿读侦察故事的心理习惯去读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第一要问它有没有好故事,至于性格的描述,心理的分析,情思与语文的融贯,人生世相的深刻懂得,都全不去理会。如不雅一种文学作品没有侦察故事式的穿插,尽管写得如何好,他们也尝不出什愦味道。这种初级趣味的表示在一般读者中最广泛。
第一是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技艺必出于至性蜜意,谁也知道。然则没有至性蜜意的人也常有出产作品的引导,于是就只有矫揉造作,或是取浅薄俗滥的情调加以过分的夸大。最坏的当然是矫揉造作,心琅绫腔有那种感触,却装着有那种感触。满腔尘劳俗虑,偏学陶谢恣情山川,假装精细;色情的追逐者实际只要知足心理的天然须要,却跟着浪漫诗人赞赏爱情圣洁至上;过着小资产阶层的生活,行动近于奸商土绅,却咒骂社会阴郁,谈一点主义,喊几声标语,居然像一个概绫屈家。如斯等类,数不堪数,沐猴而冠,人不像人。此外有班人自认为有的是情感,无论它怎么样浅薄俗滥,都把它尽情宣露,尽量加以衬着夸大。这可以说是“泄气主义”。人非木石,谁对于人事物态的变更没有一点小感触?春天来了,万物欣欣茂发,心里不免起一阵欣喜或一点留恋;秋天来了,生趣逐渐萧索,回想自家出身,若干有一点迟暮之感;清风明月不免扰动闺思,古树暮鸦不免令人暗伤羁旅;自已估定的身价没有获得社会的看重,就认为怀才莫展,牢骚抑郁;喝了几杯老酒,心血来潮,仿佛本身有一副盖世豪杰的气概,倘如有一两位“亲信”,推诚相见,互相推许,于是感激图报的“义气”就涌上来了。这一切本来都是情面之常,然则情面之常中正有很多荒荒谬诞,酸气滥调,除掉落算作喜剧的穿插外,用不着大年夜吹大年夜擂。不幸很多作家毕生在这些浅薄俗滥的情调中讨生活,像醉汉呓语,就把这些浅薄俗滥的情调倾泻到他们所谓“作品”里去。“一把幸酸泪”倒是“满纸荒谬言”。这种“泄气主义”有它的悠长的汗青传统。中国自古有所谓“骚人诗人”,徜徉诗酒,嗟叹生平,看他们那样“狂歌当泣”的神情,竟似胸中真有销不尽的闷愁,浇不平的块垒。至于一般士女的幻想素来是才子佳人,而才子佳人的独一的身份证是“善病工愁”,“吟风弄月”。在欧洲,邮攀浪漫主义结缘最深的“感伤主义”(sentimentalism)事实上也照样一种“泄气主义”。诗人们都自认为是误落人寰的天仙,幻想留在云端,双脚陷在泥塘,不克不及自拔,自怨自艾,仿佛认为不带这么一点感伤色彩,就显不出他们的崇高的身份。拜伦的那一身刺目刺眼的服装,那一副憔悴行吟、长吁短叹的神情,在当时迷醉了若干好多西方的佳人才子!时代过了,我们冷眼看他一看,他那一副挺得笔挺,做姿势让人画像的样子是多么滑稽好笑!我们在这新旧瓜代之际,还有很多人一方面持续着固有的骚人诗人和才子佳人的传统,一方面又染着西方浪漫主义的比较粗陋一面的色彩,满纸痛哭流泪,骨子里实袈溱没有什么亲切深挚的情感。这种作品,像柏拉图老早就已经看到的,可以逢迎仁攀类爱找情感刺激的弱点,常特别受读者迎接。这种趣味是初级的,因为它是颓废的,不健康的,并且是不艺术的。
其次是憨皮臭脸,嘻皮笑脸。取这种立场的作者大年夜半拿技艺来偶一为之,援“滑稽”作护身符。本来技艺的来源近于游戏,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膳绫擎玩索流连,都是仁攀类在精力充裕朝气洋溢时所发的自由晃荡,所以技艺都离不开几分滑稽。我在《诗论》里《诗与谐隐》篇曾经说过:“凡诗都不免有若干谐趣。情感不过悲喜两端。喜比赛都有谐趣,用不着说;就是把最悲凉的事算作诗看时,也必在个中见出谐趣。我们如不雅细心玩索蔡琰的《悲愤诗》或是杜甫的《新婚别》之类的作品,或是写本身的悲剧,或是写旁人的悲剧,都是痛定思痛,把所写的事算作一种有趣的意象,有几分把它算作戏看的意思。涓滴没有谐趣的人大年夜概不易做诗,也不易观赏诗。诗与谐都是朝气的充裕,不克不及谐是逝世板贫竭征候,逝世板贫竭的人和诗没有缘分。然则诗也是最不易谐,因为诗最忌轻薄,而谐则最易流于轻薄。”这段引语里的“谐”就是滑稽,我这番话虽专就诗说,实袈溱可通用于一般技艺。我们须承认滑稽对于技艺的重要,同时也要指出滑稽是极不轻易的事。滑稽有衷灾痔度上的分别。说高一点,庄子、司马迁、陶潜、杜甫一班大年夜作家有他们的滑稽;说低一点,说相声、玩杂耍、村戏打诨、街市商人地痞斗唇舌、报屁股上的余兴之类玩意也有他们的滑稽。滑稽之中有一个极奥妙的分寸,掉去这个分寸就落到下贱轻薄。大年夜约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滑稽和高度的严逝世常化成一片,一讥一笑,除掉落助兴和打动滑稽以外,还有一点深刻隽永的意味,不只可耐人沉思,还可冲动情感,笑中有泪,讽刺中有同情。很多大年夜诗人、悲剧家、喜剧家和小说家常有这副本领。不过这种滑稽往往须要相当的教养才能领会观赏,一般人大年夜半只会观赏说相声、唱双簧、村戏打诨、地痞显俏皮劲那一类的滑稽。他们在实际人生中欢乐这些玩意,在技艺作品中也照样请求这些玩意。有些作家为要逢迎这种初级趣味,不吝自居小丑,一钭潘笑傲为能事。前些时刻有所谓“滑稽小品”借几种风行的刊物轰动了一时,一般男女老少都买它,读它,爱慕它,模仿它。一向到如今,它的影响还很大年夜。
第三是摇旗呐喊,党同伐异。思惟上只有长短,技艺上只有美丑。我们的去取好恶应当只有章一标准。如不雅在技艺方面,我们有敌友的分别,凡是对技艺持严逝世纯粹的立场而确有成就者都应当是同伙,凡是应用技艺作其他妄图而作品表示初级趣味者都应当是仇敌。至于一个作者在学术、政治、宗教、区域、社会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雷同,甚至于他和我是否在私家方面有恩仇关系,一律都在不该干预干与之列。技艺是创造的,大家贵有独到,所以人与人在技艺上不合,比较在政治上或宗教上不合应当还要多些。某一地某一时的技艺,不合愈多,它的活力也就愈广。当然,每一时一地的作家偏向常有邻近的,本着同声响应的原则,集合在一路成为一种流派,这是汗青上常有的事并且本身也不是坏事。不过模仿江湖帮客结义的办法,立起一个寨主,树起一面旗号,招徒聚众,摇旗呐喊,自壮声势,逼得过路交往人等都来“落草”归化,敢有别树一帜的就兴师动众,杀将以前,这种办法于己于人都无好处,于技艺更无好处。我们毋庸讳言,这种江湖帮客的恶习在我们的技艺界似仍跋扈獗。技艺界也有一班野心┞服客,要占据江山,垄断顾客,争窃宗主,腼颜以“扶携提拔新进作家”自命,招收门徒,一有了“群众”,就像王麻儿卖膏药,沿途号喊“只此一家,谨防假装”,至于本身的膏药是“万宝灵应”,那更不消说了。他们一方面既虚张本身的声势,写成一部作品便大年夜吹大年夜擂地声张出去;一方面又要杀他人的威风,碰到一个不在本身旗号之下的作品,便把它扯得稀烂,断章取义把它指摘得遍体鳞伤,最优待的办法也执偾予以冷淡的忽视。这种“策略”并不限于某一派人。文言作者与白话作者相待如斯,白话作者中各种流派互相对待也是如斯。可怜很多无邪的读者经不起这种呐喊嘲骂的暗示,深刻彀中而不知,不由自立地养成一些成见,是某派或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某派或人的作品必定是坏的,在浏览与领会之前便已注定了作品的价值。拿“初级趣味”来形容他们,生怕还太轻了吧。
第四是道学冬烘,说教惩恶。我们在评论辩论题材内容时,已经指出技艺宣传标语教条的缺点。在这里我们将要谈的倒不是有意作宣传的作品,而是大年夜狭义的道德不雅点来看作品中人物情境这个广泛的心理习惯。技艺要忠诚地表示人生,人生原有善恶媸妍荣幸灾害各方面。我们的道德意识天然地叫我们欢乐善的,美的,荣幸的,欢快的一方面,而厌恶恶的,丑的,灾害的,悲凉的一方面。然则技艺看人生,如阿诺德所说的,须是“沉着的并且周全的”(Look on life steadily and as a whole),就不该单着眼到光亮而闪避阴郁。站在高一层去看,相反的往往适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巨大年夜肃静,一般人却不轻易站在高一层去看,在实际人生中尽管出缺点,在技艺中他们却欲望这种缺点能获得弥补。莎士比亚写《李尔王》,让一个最孝敬最纯粹的女子在终局时遭受惨逝世。约翰逊说他不克不及把这部悲剧看到终局,因为结束太惨。十八世纪中这部悲剧出现于舞台,结束完全悛改。孝女不只没有逝世并且和一位忠臣结了婚。我们中国的《红楼梦》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大年夜团聚,很多人也引为憾事,所以有《续红楼梦》来弥补这个缺点。《西厢记》本来让莺莺改嫁郑恒,《锦西厢》却改成嫁郑恒的是红娘,莺莺终于归了张珙。诸如斯类的实例很多,都足以证实很多人把“道德的同情”代替“美感的同情”。这分别在那边呢?比如说一个伶人演曹操,扮那副老奸巨滑的样子,维妙维肖,不雅众中有一位木工手头恰提着一把斧子,不禁义愤填膺,奔上戏台去把演曹操的那人的头砍下。这位木工就是用“道德的同情”来竽暌功付戏中人物;如不雅他用“美感的同情”,扮曹操愈像,他就应当愈高兴,愈喝采叫好。懂得这个分别,我们再去看看一般人是用哪一种同情去读小说戏剧呢?看武松杀嫂,大年夜家感到得高兴,金圣叹会高叫“浮一大年夜白”;看晴雯奄奄待毙,许若干爷蜜斯流了很多眼泪。他们要“善恶报应,因不雅昭彰”,要“世界有恋人都成家属”,要替不荣幸的打抱不平。大年夜道德的不雅点看,他们的义气原可佩佩;大年夜艺术的不雅点看,他们的脑筋和《太上感应篇》、《阴骘劝世文》诸书作者的是一样有些道学冬烘气,都不免有初级趣味在作怪。
技艺趣味上的缺点是数不尽的,以上十点只是举其荦荦大年夜者。十点之中有些比较严重,有些比较稍微,但在一般初学者中都极广泛。很多读者听到我这番话,发明他们日常平凡所沾沾自喜的都被我算作初级趣味,不免怪我太严格苛求,太偏狭。这事不克不及以口舌争,我只能说:一个大年夜事文学者如不雅入手就养成初级趣味,愈向前走就离文学的坦途大年夜道愈远。我认为文学教导第一件要事是养成崇高纯粹的趣味,这没有捷径,独一的办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技艺佳构,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倒是平淡无奇的器械玩味出隐蔽的妙蕴来,然后拿“通俗”的作品来比较,天然会见出好坏。好坏都由比较得来,平生都在喝坏酒,不会认为酒的坏,喝过一些好酒今后,坏酒一进口就纰谬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年夜抵如斯。
第五是标语教条。技艺是不是一种宣传对象呢?关于这一点,我知道我的看法和很多人的不雷同,话说来很长,我在《技艺心理学》里已说得相当具体,在这里我只能说一个梗概。这问题在古今中外都得闹良久,两边都有很有力的人提出很有力的理论,我们用不着固执成见。大年夜一方面看,技艺对于人尖兵有彻底的懂得与同情,把这懂得与同情渗入渗出到读者的心里,使他们避免狭陋与自私所必有的恶不雅;同时,它让心灵获得自由晃荡,情感获得健康的宣泄和怡养,精力获得完美的依附场合,超脱实际世界所不免的秽浊而徜徉于纯粹崇高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远有更值得尽力寻求的器械在前面,--这一切都可以见出技艺对于人的影响是优胜的,人可以大年夜技艺中获得极好的教训,最好的宣教对象就莫过于技艺。但大年夜另一方面看,技艺在创作与观赏中都是一种自力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计来由,不是任何其他晃荡的奴属,除掉落创造出一种合理慰情的意象世界叫做“作品”的器械以外,它没有其它目标,其它目标如不雅闯入,那是与艺术本身无关的。居心要创造艺术,那是一种内涵的自由的美感晃荡;居心要教训人,那是一种道德的或实用的目标。这两桩事是否可合而为一呢?一箭射双雕是一件很经济的事,一人骑两马倒是一件弗成能的事,拿技艺做宣传对象毕竟属于哪一种呢?大年夜美学看,创作和观赏都是心神专注的事,顾到教训就顾不到艺术,顾到艺术就顾不到教训。大年夜史实看,大年夜技艺家的作品尽管可以产生极深刻的教鸦绝紫该,可是他们本身在创做作品时大年夜半并不居心要教训人,居心要教训人的作品大年夜半没有多大年夜艺术价值。所以我对于应用技艺作宣传对象一事极端困惑。我并不否决宣传,然则我认为用技艺作宣传对象,作品艰苦成功,就难免得反结不雅,使人由厌恶宣传所取的情势因而厌恶到所宣传的主意。我也很懂得甚至同情宣传者要冒技艺的名,然则我认为大年夜事于技艺的人要明白个中内幕,立定脚跟,不要随声赞成。我本不想说出这番不达时宜的话来获罪很多新作家,然则我深深感到到“标语教条则学”在今朝太风行,而中国新文学如不雅想有比较巨大年夜的前程,就必须作家们多尽忠于艺术本身。他们须感到到本身的庄严,艺术的庄严以至于读者的庄严;不然一味作回声虫,假技艺的美名,做呐喊的差役,无论大年夜道德不雅点看或大年夜艺术不雅点看,都是初级趣味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