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
(沉睡的吉卜赛人)
也就是因为人道琅绫擎,多若干少地含有这相对的两种气质,很多人才能够观赏和本身气质不尽雷同,甚至大年夜不雷同的人。例如在英国,华兹华斯观赏密尔顿;拜伦观赏顶普吕夏绿蒂·白朗戴观赏萨克瑞;史哥德观赏简·奥斯丁;史云朋观赏兰道;兰道观赏白朗宁。在我国,辛弃疾观赏李清照也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英国现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曾写过一行不朽的当心:“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勉强把它译成中文,就是:“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如不雅一行诗句可以代表一种诗派(有一本英国文学史曾举柯立治“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诗句:“好一处蛮荒的地点!如斯的圣洁、鬼怪,像在那残月之下,有一个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欢爱!”为浪漫诗派的代表),我就愿举这行诗为象征诗派艺术的代表。
然则日常平凡为什愦我们提起一小我,就认为他是阳刚,而提起另一小我,又认为他是阴柔呢?这是因为备人心里的猛虎和蔷薇所成的形势不合。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几朵蔷薇免不了猛虎的┞峰躏;有人的心原是花圃,园中的猛虎不免给那一片喷鼻潮醉倒。所以前者气质近于阳刚,而后者气质近于阴柔。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所以霸王有时悲歌,弱女有时杀贼;梅村,子山晚作悲凉,萨松在第一次大年夜战后出版了低调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国现代画家昂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佳构“沉睡的吉普赛人”。借使卢梭当日所画的不是雄狮逼视着梦中的荡子,而是猛虎在细嗅含苞的蔷薇,我信赖,这幅画同样会成为佳构。借乎卢梭去世,而萨松尚未成名。
我嗣魅这行诗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因为它具体而又奥妙地表示出很多哲学家所无法说清的话;它表示进出性里两种相对的本质,但同时更表示出那两种相对的本质的┞粉衷。借使他把原诗写成了“我心里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会显得呆笨,逝世板,枉然加强了人道的内涵抵触。只有原诗才算适可而止,因为猛虎象征人道的一方面,蔷薇象征人道的另一面,而“细嗅”方才象征着两者的关系,两者的┞粉衷与同一。
本来人道含有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羊。所谓宏伟和秀美,所谓外向和内向,所谓戏剧型的和丹青型的,所谓戴奥尼苏斯艺术和阿波罗艺术,所谓“金刚横目,菩萨低眉”,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所谓“骏马金风抽丰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谓“杨柳岸,晨风残月”和“大年夜江东去”,一句话,姚姬传所谓的阳刚和阴柔,都无非是这两种气质的注脚。两者粗看若相反,实袈潋乃相成。实际膳绫强小我多若干少都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合罢了。
东坡有幕上,尝谓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晨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年夜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年夜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他显然是以种阳刚和阴柔之分而认为骄傲。其实东坡之词何尝都是“大年夜江东去”?“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末路”;“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这些词句,生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声低唱吧?
而柳永的词句:“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以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机高举。”又是多么境界!就是晨风残月的上半阕那一句“暮霭沉沉跋扈天阔”,谁能说它竟是阴柔?他如王维以清淡胜,却写过“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诗句;辛弃疾以沉雄胜,却写过“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词句。
再如浪漫诗人济慈和雪莱,无疑地都是阴柔的了。可是清啭的夜莺也曾唱过:“或是像精壮的科德慈,怒着鹰眼,注目在宁靖洋上。”就是在那阴柔到了顶点的“夜莺曲”里,也还有如许的句子。“同样的歌声时常——迷住了神怪的长窗——那荒僻妖土的长窗——俯临在惊险的海上。”
至于那只云雀,他那“西风歌”里所储藏的力量,的确是雷霆万钧,雷霆万钧!还有那一首十四行诗“阿西曼地亚斯”(ozymandias)除了表示艺术不朽的思惟不说,只其气候之巨大年夜,气概之雄浑,已可匹敌太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人生原是疆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偏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色彩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创造大方悲歌的豪杰事业;涵蔓廉洁拔俗的志士襟怀胸襟,才能做到孟郊所谓的一镜破不改光,兰逝世不改喷鼻!”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体谅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控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牙,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在人道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当能充分地观赏蔷薇,而一赌┞锋正的蔷薇也应当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
韩黎诗:“受尽了命运那巨棒的痛打,我的头在流血,但不曾垂下!”华兹华斯诗:“最渺小的花朵对于我,能激刮风泪水所能表示的沉思。”完全的人生应当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一小我到了这种境界,他能动也能静,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廿世纪人一样的复杂,也能像亚当夏娃一样的纯粹——一句话,贰心里已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文/余光中